
(攝影:劉興洪)
蜿蜒如龍,車流在山路上爬行。大家不再說話,以免打擾了司機的注意力。向車窗外望去,向騎行的驢友打了個招呼:兄弟,加油!他沖我友好地一笑。我特別佩服這些借助簡單工具遠行的勇士,騎單車翻越海拔4200多米的大雪山,在我,連想都不敢想。而此時,一個衣著襤褸的漢子,看不出是中年人還是老大爺,拄著手杖,背著一個大背包正緩步前行,英雄啊!小車一晃而過,把他遠遠拋在了身后,可他的影子許久不肯離去。他該不會是余純順吧?當年探險家余純順孤身徒步過折多山時應該就是這身打扮。他在《翻越折多山》中寫道:
“(1991年5月4日)15時15分,抵折多山半坡時,風雪突降。繼而狂風、雨點、雪珠、冰雹紛至沓來。我迅速披上塑料雨披繼續前進。
“風、雪、雨愈來愈大。我常常被風刮得無法前進,甚至還朝后踉蹌幾步。尤其是雪珠和冰雹(當地人統稱為‘雪彈子’),密集型地不斷飄打在我的頭上和臉上。打在頭上,還可以忍受;打在眼睛里,就十分疼痛,疼得我不敢睜眼看路面。”(余純順《孤身徒步走西藏》,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
5月的天氣和10月差不多。但幸運的是我們此行沒有遭遇那么惡劣天氣,川藏線經過重修之后,路況也遠勝1991年。不過,時時晃過的“觀察行駛,注意暗冰”的路牌也在告訴我這條路在寒冷的冬季和雨季充滿了多少潛在的危險。
步行雖充滿了難以預料的艱辛,但步行也有步行的好處,至少可以從容不迫、細細地欣賞這一路的美景。如果從山腳看上來,那絕非我們這樣走馬觀花似的一晃而過的效果。
和我在木格措一樣,短短的幾個小時內,我看到了四季一下直立起來,色彩分層次為我呈現:還算茂盛的針葉林,低矮的灌木叢,稀疏的高山草甸,裸露的山石和薄雪,豐盈的積雪,再之上就是深不可測的藍天、純凈得幾無雜質的白云。很直觀也很立體,春天在下面,夏秋在腰間,而冬天總有著高海拔的氣質,高處不勝寒。這一路看將過來,是一個逐漸趨于簡單和大氣的過程。我的個人覺悟,十方諸佛就該居住在這樣的高度。
汽車停了下來,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旅途如人生,有時你不自覺地就會在某個地方停下來,小憩片刻。眼前的景致突然變得單一而粗獷,無邊的白雪和偶爾裸露的碎石黑土,幾乎寸草不生。
經過幾個小時的折騰,現在,我們來到了折多山埡口。埡口立著一道2米多高的界碑,用漢文、藏文、英文三種文字鏤刻著三行四列金色的大字“海拔4298米,折多山口,康巴第一關。” 折多,藏語,彎曲的意思。折多山是重要的地理分界線,藏民稱折多山以東為關外,以西為關內。折多山以東是高山峽谷地帶,屬于大渡河流域,主要居住著嘉絨藏族;以西是青藏高原的東部——四川甘孜州一帶,主要居民為木雅藏族。我們抬抬腳就跨進了青藏高原的門檻。
在山埡口單調的景致中,那座白色的佛塔卻十分搶眼。和北海公園的白塔相彷佛——那塔是元代尼泊爾人阿尼哥設計修建的。藏式佛塔深受印度文化的影響,造型別致,塔基和塔身呈四方形、其上是兩個圓錐形反向相接的寶瓶,寶瓶正面嵌著神龕,用黑、白、黃、紅、藍五色描繪著神秘的圖案。塔頸細長,一共十三層,向上依次收攏,似一支金黃色的號角直指神圣莊嚴的藍天。后來查閱資料,據說這代表佛祖修煉成佛的十三個階段。塔頸上頂著日、月、星三星,那該是代表佛光普照四方的法力吧!
佛塔的周圍,懸掛著的五色風馬旗給單調的雪域點染上了亮麗的色彩。層層疊疊的風馬旗,有條不紊,繁雜而不亂,看得出當事人的虔誠和用心。風馬旗也就是印有諸佛造像和經文的經幡,我們在木格措也見到過這樣的經幡。有信仰的民族安寧而幸福,后來我們在新都橋了解到,藏民們一年花費在經幡上的錢有的多達幾萬,但他們是一個更在乎心靈的民族,深信漫天飛舞的經幡,會借助風之力隨時隨地唱誦,將他們虔誠的祈禱,告訴這雪域上這藍天深處的諸佛。
佛塔前面是石頭堆砌的瑪尼堆,瑪尼堆除了祈求平安的意思,其中似乎還含有原始宗教敬奉太陽神的意義。路過瑪尼堆,藏民往往要繞著它順時針走幾圈,虔誠地在上面加放石頭,以至于有的瑪尼堆越堆越高。
也許在藏民們心中,眼前這一座座連綿不盡的雪山,也是大地隆起的瑪尼堆吧!加一塊石頭,就增加了禮佛的信仰高度。天為穹頂,高原雪域為法壇,四壁縱橫幾萬里,這遼闊無垠的天空和大地就是傳送佛法的殿堂。站在這4200多米的高山上——我可從來沒有站到過這么高的地方,看那連綿不絕的遠山的積雪,白中帶藍,反射著天空的色澤,背陰處是山的褶皺,沉穩而深暗,其余則大面積一味的天藍色向你呈現。它們一定在向你昭示著什么。
埡口天氣變幻無常。我們才待了一時半會,灰色的云霧就彌漫開來,籠罩天空,風突然變得急驟和狂野,五色經幡嘩啦啦地響。執勤的警察攥著喇叭對著山上的人群大喊:“各位游客,趕快下山,要下大雪了,要封路了!”不知是他危言聳聽,擔心滯留在這里的游客過多阻塞了交通,還是經驗豐富,深諳這雪山的個性,用大嗓門喚來了滿山滿谷的雨霧。我們于是只好折返,回頭遺憾地望著沒有爬上去的山頂,那里已完全被夾著雨雪的大霧包圍了。
一路上蜿蜒如長龍的汽車打開車燈緩緩前行。
第二天從新都橋前往塔公草原,我們忍不住又在折多山西坡半山腰停了下來,面對著壯麗的大地山河頓覺人之渺小。突然間,灰蒙蒙的云霧被風吹散,積云變幻萬端,撕開又合攏,合攏又撕開,露出大面積的天空,起伏連綿的雪山頓時亮堂堂起來,背陰和迎光面涇渭分明,大地無限光華,晶瑩剔透,號稱蜀山之王的貢嘎山橫空出世,在遠處金光燦燦的閃耀。抬頭仰望深湛的天穹,直疑十方諸佛光臨頭頂,直洗身心八千萬毛孔。
只有到了藏區,你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天藍色。
就為了這一片天藍色,也算不虛此行。

(攝影 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