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鳳驛涼橋
巫正鴻
說起來鳳驛的涼橋那就話長啰。據璧山文人皮恒明先生說,璧南河流到來鳳驛,穿城而過,河面上原來架有一座竹橋,只能過人,牛馬車都不能過,來鳳人甚感不便,清朝道光年間,有鄉紳鼓動來鳳的大紳糧(璧山土話,就是地主)周繼盛——周四老爺捐資建橋,一天準備好酒肉,就把周四老爺灌醉了,周四老爺酒后夸下海口說:要得,捐建一座涼橋。第二天酒醒后找人預算,龐大的建筑費用,嚇得周四老爺渾身直打哆嗦,周四老爺畢竟就是一個一兩千擔谷子的土老財,哪里來那么多錢修一座橋梁,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周四老爺硬著頭皮,傾家蕩產,東挪西借,硬是把涼橋修成了。直到今天來鳳驛都還流傳著一句諺語:涼橋要起拱,周四老爺又要買地——沒得法。
涼橋從誕生那一天起,就充滿了傳奇色彩,兩百年的風風雨雨,有多少故事在涼橋上扮演。
余生也晚,沒有趕上改朝換代刀光劍影歲月,但也目睹了在涼橋上發生的一幕幕悲歡離合故事。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來鳳這個平靜的小鎮也頓時喧囂起來,紅衛兵押著地富反壞右游街,無休無止的批斗。有一個地主婆不堪凌辱,就從涼橋上跳下去自殺。本來她跳下去的那一瞬間,只要有人下去救,是可以救起來的。紅衛兵拉起人墻,不準他人去救。并且不停的呼口號:XXX,罪該萬死!XXX,死有余辜!XXX,自絕于人民!XXX,遺臭萬年!這個地主婆在水里撲騰了幾下,就眼睜睜的看著她活活淹死。橋上的紅衛兵還在嘻哈大笑,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革命,就是要你的命,不死人算革命么?來鳳中學有一個老師,也是不堪批斗,跳涼橋而死。那個年代,人命很爛賤,死個人算個球!
河壩街有一個A男人,在外面有了外遇。在那個禁欲的年代,有外遇就叫生活作風不好,屬于壞分子。地富反壞右屬于黑五類。一開會就要挨批斗。女人就在脖子上掛一雙破鞋,男的就戴一頂紙糊的尖尖帽。游街的時候,還要在胸前掛一面破鑼,邊游街,邊敲破鑼邊喊,我是壞分子,我是破鞋什么的。他老婆可能承受不了這種奇恥大辱,就跳涼橋淹死了。記得一個下午,我們這些小孩在河壩街玩,A家的女人用洗臉盆端了一盆李子,見人就散。最后把沒有散完的李子倒在路上,披頭散發,狂笑幾聲就跑了。當天晚上跳涼橋死了,剩下三個苦命的孩子,一個還在吃奶。沒有辦法,孩子的外婆就來帶孩子,這一帶就是十幾年。這個外婆也不是省油的燈。在街坊鄰里,逢人就說是女婿在外面亂搞女人,逼死她女兒。有時女婿、外孫都在場,也毫不忌諱的揭女婿的短,不準女婿續弦,誰給他女婿提親就罵誰,搞得女婿很是狼狽。一家人就這樣在仇恨中過了十幾年,孩子們也漸漸長大了。外婆死后,他女婿還是跟他相好的女人結合了。我不知道這個男人這十幾年是怎么過的。
在來鳳驛河壩街有一個風俗,兩個人吵架,一方認為你冤枉了他,他就會拉你去“吃水”。所謂吃水,就是相互拖拉到河邊去“甕水”(把對方的頭強壓進水里)。在文革無法無天、是非顛倒的年代,大河儼然成了公正無私的法官。
“這個話是你說的?”
“是老子說的又怎樣?”
“你龜兒冤枉老子,老子今天要拉你到涼橋吃水!”
“吃水就吃水,老子怕你龜兒不成!”
“走噻,甕你龜兒不死!”
如果自知理虧,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不敢真的去涼橋“甕水”,邊說邊走開;如果自己覺得占理,就會拉對方到涼橋下“甕水”。其實“甕水”也有潛規則,不是你死我活的矛盾,是不會把對方甕死,甕得半死就會拖上岸。如果是你死我活的矛盾,那就有可能把對方往死甕。
在那個年代,站在涼橋往下縱身一跳,就成了人們解脫羞辱、痛苦的體面方式。
涼橋也不僅僅上演悲劇,它也是來鳳人的暢快之地。夏天漲水,渾濁的河水浩浩湯湯,奔騰而來,這正是來鳳的娃兒跳涼橋游泳的好時節。
唉,說到跳水,那大有學問,最帥的姿勢是倒栽涼橋。倒栽涼橋姿態優美的要數東街的劉家三兄弟,一個個身材爆好,瘦削高挑的身材,八塊腹肌,皮膚白皙。三兄弟穿著鮮紅的三角褲,站在涼橋的跳墩上,那真是一道風景。只見三兄弟舒展雙臂,向空中一躍,猶如燕子翱翔空中,輕快的滑向水里。要落水時,雙臂自然合攏,“嗖”的一聲,落入水中。三兄弟在水里悶了很久才探出腦袋,猶如蛟龍出水,還得意的搖搖龍頭,甩出一路的水花。他們一抹臉上的水珠得意的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現在想起來那才叫瀟灑、漂亮。他們跳水優美的姿態,常常把我們看呆了,幾十年過去了記憶猶新。
我們這些小屁孩,赤身裸體,站在涼橋跳墩上,然后舉起雙手,振臂高呼一聲“瓦西里,去保衛列寧!”咚的一聲,落入水中,這叫“跳秤砣”。有一次,我跳水的時候,身體往前一撲,嘭的一下撲入水中,整個胸腹跶得通紅,痛慘了,這叫“跶門板”,是最差的姿勢,要遭取笑的。
跳水夠刺激,放灘才叫爽。
放灘就是在漲水的時候,順著洪水往下游漂流。我們放灘是從登鳳橋開始,順著洪水漂。要漂到涼橋時格外小心,否則就會觸到橋墩,輕則觸斷手腳,重則觸得頭破血流,溺水而亡。漂過涼橋,水面就開闊了,水也平靜多了。喜好放灘的人,會一直放到石灰塘,才游回來。放灘也有技術好壞,浪里白條者會仰面放灘,還要把肚皮露出水面,順水漂流,舒服極了;“狗刨騷”者,就像狗兒游泳,抬起頭順著水流。雖然舒服感差一點,但比較安全。
放暑假的時候,天氣炎熱,游泳是來鳳人消暑的最愛。游完泳坐在涼橋的橋墩上,搖晃著雙腳,面對著夕陽的余暉,我們就唱起自編的兒歌:
太陽落下山,
太陽落下河,
背時的老師還不放學,
老子的家在牛角沱,
吃也吃不飽,
睡也睡不著,
害得老子天天來逃學。
不知為什么,我們就這樣不知疲倦的反復唱,那時就不想讀書,想快點長大,掙工分。
每年正月十五,來鳳驛都要潑鐵水燒龍燈。龍燈從東街玩到涼橋再玩到河壩街。夜幕降臨,橋頭兩端,各燒三五個鐵水火爐,熊熊的爐火,映著人們新年的笑臉。
玩龍燈的都是十七八歲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那時雖然生活較差,一個個都很瘦削,面帶青黃色,但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朝氣,再加上長期的體力勞動,一個個都是肌肉塊塊飽綻。拿今天的話說都是型男,他們赤裸著上身,只穿一條褲衩,光滑潔凈的肌膚,散發著成年男性特有的魅力。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都是自家用紅花、藍花布縫制褲衩,布料都比較薄,褲衩也比較窄小,這些帥哥穿上花褲衩,別有一番妖冶與性感。
鑼鼓敲得通天價響。在龍燈前面的一個帥哥,手里拿著一柄杈子,杈子中間是一個旋轉的繡球。隨著他的出場,長長的龍燈隊伍也迤邐而出。逗龍燈的繡球時而上拋,時而下拋,時而左旋,時而右轉,龍頭也跟著上下翻動,盤旋起舞。潑鐵水的師傅,一手舀一小勺熔化的鐵水,一手拿一塊木板,把鐵水往上微微一拋,木板迅速打上去,頓時火紅的鐵水散著漫天銀白色的火花,照亮了半邊天,引起觀眾一陣陣尖叫。打鐵水的師傅專門朝著龍燈隊伍打去,鐵水的火花星子濺到玩龍燈的帥哥身上,燒灼疼痛。這些帥哥就本能的跳起來,龍燈就使勁的舞起來。鏗鏘的鑼鼓聲,觀眾的尖叫聲,滾燙的鐵水的火花,激起帥哥們的荷爾蒙,他們盡情的、使勁的舞動龍燈,釋放著燃燒的片刻幸福的激情。
元宵夜的來鳳驛,似乎沒有地富反壞右這些賤民,大家都可以看潑鐵水,享受鐵水綻放的火樹銀花、赤身近乎裸體的男色所帶來的新春盛宴。
第二天天不見亮,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拿著長長的掃帚在涼橋上清掃昨天晚上狂歡后的垃圾。下午,幾個耷拉著腦袋,抽著劣質紙煙,縮頭縮腦,穿著補疤衣服的年輕人在橋上閑聊。你根本不會想到,他們就是昨天晚上在涼橋上玩龍燈、激情四射的帥哥。
涼橋又恢復了昔日的寧靜。